美丽与哀愁（四）
1918年11月11日，我发誓我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的。就在这一天，德国投降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留下一片疮痍和不知多久才能恢复的战争废墟。战前欧洲的繁荣不复存在，只留下萧条和当时还未显现的国家之间的隔阂。英国在这场战争中投入了大量的军队和物资，承担了巨量的伤亡，战后清算时发现已欠下了数十亿英镑的外债；雪上加霜的是，不少殖民地纷纷瞄准这个时机，要求独立。
尽管很多人不愿承认，但事实就是，我们已不再是十九世纪和刚跨入二十世纪时的那个日不落帝国，维多利亚时代早已谢幕，现在连荣光也远去。
一战结束对我们士兵来说，是一种解脱的同时也是一种打击。我们可以不再踏上战场，可以不再担心德国人的子弹，可以不再为炮弹担惊受怕；但很多人也因战争的结束丧失了生命的意义。战争摧毁了青春、热血、友谊、爱情等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在军队中的一个好友，George Tarr 少尉，就是在战争中备受摧残的人之一。齐柏林飞艇所投的一颗燃烧弹落入他的家中，他的家人都死了。他的哥哥作为空军飞行员牺牲在了西线的天空。他对素不相识的德国人怀有刻骨的仇恨，只想报仇，可停战的消息完全泼灭了最后这点火焰，作为绅士的自我准则使他无法做出偷偷报复德国人的举动，备受折磨之下，战争结束一个月之后，我听说他在家里吞枪自杀。
我们付出了一切，却也没得到什么。
但在当时我们还没意识到这些。伦敦充满着狂欢的气氛，到处都是激动的人群。我回到剑桥，轻车熟路地走进“老鹰”酒吧里，准备喝上一杯。
酒吧里很热，我把大衣脱下来，搭在小臂上。“John？John Watson？”有个声音在喊我的名字。我努力地寻找声音的来源。“啊，Mike。”我看着那个努力挤过来的身影。他举起肥厚的手掌笑容满面地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听说你去参军了，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反正现在战争结束了。”“来喝一杯？庆祝你好歹活着回来了。”Mike在前面领着我向吧台挤，“你可能还不知道，参军的剑桥学生有四分之一都死在了战场上。”我愣住了，“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伤亡率这么……”话说到一半被我生生刹住，我看到了一个瘦高的背影，有些熟悉。
在我经过他身边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了那张苍白的脸。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那应该是Sherlock Holmes。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看到我没有？一直到我把酒拿到手，我都处于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
“John，我想我应该没有打扰到你。”我吓了一跳，发现Mike已经离开了而Sherlock不知何时站到了我旁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记得Sherlock在战争爆发时应该还不是大学生。“我陪我哥哥一起来的。”他看着之前他所在的位置，“我想你应该知道他。”我当然知道，Mycroft Holmes，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以后会常跟他打交道的。Sherlock看了看我们周遭的环境——颇为嘈杂——明显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于是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
我一时之间想不到如何再次打开话题，叙旧肯定不是个好选择，何况本来也没什么旧可叙。聊一聊战争？还是算了，那都不是些什么美好的记忆。Sherlock在出神，明显没有说话的打算。
“说实在的，我没想到你能活到这一天。”我斟酌了一下，说出了真实想法。不过我想就算我没说这人也能够看出来。Sherlock微微一怔，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什么？”“你们空军，”我接着说，“是死亡最快的军种。我没想到你能活这么久……我以为上次在医院就是永别了。”“你不光是觉得我活不到这一天。你也没觉得自己能活到战争结束。”Sherlock扫了我一眼，用的是个陈述句。好吧，我的确是这么想的。这人犀利的洞察力果然从不落空。“西线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我觉得我不会是那个幸运儿。”“这确实是你会想的东西，”他喝了一小口酒，“但是，John，你要知道，没有任何事情是奇迹或者意外，他们都是有概率发生的，区别只是概率大或小。事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变成什么样子，都不是偶然的。”“那一战的爆发和结束呢？”我以开玩笑的语气问他。“两个必然事件。”“哦，必然的罪行？”“听着，John，”他放下酒杯，“这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知道我们的教育在努力告诉我们这是罪恶的，是敌人的错，但不是这样。战争本身是无所谓罪恶的，它是没有灵魂的东西。它总会毁掉什么。你觉得它丑恶，那是因为你身处前线。如果——只是如果——你能把自己拉到足够远，战争其实可以非常美丽，只要那些炮弹对准的不是你。”他抬起一只手制止我插话，继续说下去：“我还在战场上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这真的是一场我们必须牵涉其中的战争吗？其实不是的。我们最开始是因为利益加入的，后来则被情感裹挟。每个人都认为我们已经付出和损失了太多，我们不能战败。每个国家都这么强调。”
他再次端起酒杯，眼神聚焦在不知名的远方，浅得如同月亮的瞳孔在跳动的炉火的映照下闪烁：“这真是可悲，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敌人，其实他们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镜像。”我愣在那里，完全无法回应。
“你什么时候想到这些的？”“很早以前了，早在那次来看你之前。”“那你当时……”我想起我当时的愤怒，“为什么不告诉我？”在我对你说出那么残忍的话的时候？Sherlock笑了，“因为你要返回战场，John。人总要有个信仰才能在战争中活下来。”他的声音放低了，在角落里反复折射，有种莫名的不真实感。那你的信仰呢，Sherlock？我默默的想着，然后问了出来。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顿了顿，然后用非常轻的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Mycroft参军的时候，我们家里的每个人都很担心。后来我参军的时候也是一样。但没有人劝我们不要去。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们没有人想到会持续这么久，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并不赞成忠君爱国的那一套，那是盲目的牺牲，但我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这片土地就是英国。保护它是我们的责任，即便需要为此穷困潦倒，付出生命。更何况，我想，每个人都有长大成人的权利，不用踏上战场的自由，去爱和去守护……战争让很多人失去了这个机会。他们本应该有的。我想让其他人……有这个机会。”他睁开眼睛看着我，目光清亮里透着坚定。他的真诚远超我的意料。那语气里有如此之深的情感，让我感受到一种深深的震撼。最后我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想你应该会懂。”
是的，我想我的确懂。我静静地看着Sherlock半晌，周遭空气陷入一片诡异的静默。后来一群空军的小伙子过来拉走了Sherlock。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一大片飞行夹克里，然后喝完了杯中的酒，穿上大衣走出酒吧。直到冰冷的夜风吹在我的脸上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Sherlock活着回来了。
感谢上帝。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