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尘(全力创作战争回忆录)

lesbian/鸽子型选手/热爱写正剧/AO3:Ianlock

美丽与哀愁(三)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没有出乎任何意料。大多数人早就默认了我们和德国必有一战的事实,所唯一不确定的不过是何时这场战争才会爆发。而在1914年7月底,这个时间到来了。当时征兵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献出自己对国王与国家的忠诚。对于曾跨马远征的贵族骑士来说,如今他们的权利随着《平权法案》的推动日益衰弱,这是重振荣誉与辉煌的最佳时机;而对于平民来说,这场大战冲击了原本壁垒森严的阶级划分,使他们有希望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于是无数人参军入伍,奔赴遥远的欧陆战场,怀抱着建功立业的渴望。

  在这样一种巨大的热情的推动下,我也暂时休学去参了军。

  很难说一战给我留下了什么宏观印象,但是我所见到的战场的局部,那些地狱般的景象大概是超出最有想象力的人最极致的想象的。我几乎无法相信那是人类所能犯下的罪行。树枝上挂满的残肢断臂和时不时出现的残缺不全的尸体是西线战场最司空见惯的景象。

 

  1917年3月,因为负伤,我被暂时送回伦敦休养。那是在一次冲锋的时候,一个该死的德国佬的步枪子弹把我的左肩给打了个对穿。

  在医院的前两天还好,但很快我便厌倦了在医院无所事事并格外怀念战场。我开始想象冲锋的场景,想象西线艰苦的战事,想象子弹射出去的声音,然后无比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身在伦敦。

  陆陆续续有一些旧友来拜访我,问几句我的伤势(“你的伤怎么样?”“不严重,很快就要回去了,谢谢”),聊一下西线的战事(“听说那边打得不太顺畅?”“是的,该死的德国佬完全是在堆人命,他们连高中还没毕业的小孩都派上前线了”),再顺带向我表达一下他们对自己不能亲自上战场的遗憾。

  大约是在我回到伦敦一周后的晚上,病房门突然被打开了,3月伦敦的寒气从门口一下子灌进来。我看着立在门口的瘦高个年轻人,呼吸一滞。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打量着我,带着我完全无法看清的神色。然后他关门,以一个戏剧化的旋身挂好大衣,走了过来。“John,”他说。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他是谁:“Sherlock?”Sherlock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小男孩了。他长得相当高了(大概高出我一个头),五官隐隐透出锋锐凌厉的气息,眼睛干净而浅淡,隐藏在眉弓之下。也是,六年过去了,连我都从公学学生变成了士兵,Sherlock发生变化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呢。他脸上那些曾属于男孩的神气都完全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青年的锋芒毕露和意气风发。但当他走近,月光落在他的瞳孔里,竟然摇曳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浅灰色。

  “John,我想,我应该来看一看你。”他说。“为什么?”我好奇地问,直觉告诉我Sherlock的来访绝不是一时兴起或拘于礼节——他根本不屑于此。“我也不知道,”他耸耸肩,“或许是因为我恰好在伦敦,又恰好得知你正在负伤休养?”我看着他。不是这个答案,肯定不是。他的眼神里有许许多多我或许永远也无法明白的东西,混杂成一份古怪的平静。但我读出了一点,那就是他所说的并非真实原因。

  “你后来去了哪所公学?”我主动岔开了话题。“哈罗。”“哈罗,噢,那里怎么样?”“比伊顿好点儿,但好不太多。我根本不知道去上公学的意义何在,让大部分人本来就有限的大脑装如此之多无用而可笑的东西。”这话说的太对了,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你现在呢?”“皇家空军,John。”“什么?”我的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去年我加入了空军。”他重复了一遍。我倒抽一口凉气:“你疯了吗?你不知道飞行员在天空中的平均寿命吗?!”他打断了我接下来的话:“John,我都知道。我曾击中过敌机,看着那里面的飞行员随着落地的飞机爆炸而死去,也曾亲眼看见战友的飞机被击中然后从空中坠毁。那个战场,”他指着天空,“远比你所说的伤亡数字那些统计学数据更加残酷。但没有什么能将我吓退,在那上面,我从不感觉悲伤,或者恐惧。”他看着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诚恳。

  我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低低的轰鸣声。Sherlock走到窗边,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维持着那个姿势雕塑一般站了几秒,侧脸线条坚硬如大理石像。然后他走了回来,露出一副“又开始了”的表情。“Sherlock,告诉我,”我问出了困扰我一个星期之久的问题,“那是什么东西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大约是在权衡利弊,然后决定实话实说:“齐柏林飞艇。”“它是来干什么的?”“轰炸。放心,John,他们不会轰炸医院。”“轰炸哪里?”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主要是军事基地。”“伦敦根本就没有多少军事基地!还有哪里?”错愕之下我直接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扯得肩膀上还没好的枪伤一阵疼痛。Sherlock看着我,叹了口气,伸手去把玩他的衬衫衣角。

“告诉我。”我重复了一遍。

他移开视线:“平民区。”

  听见这个回答,我倒抽一口凉气。“他们是非战斗人员——怎么会——怎么可以——”“John,现在是战时。”“可是他们跟战争无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穿透走廊撞在墙壁上的回声。“不是每个国家每个人都会固守道德底线的,John。一切人道主义和道德准则都不适用于战时。这句话对任何国家都成立。”他的语气无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毫不相关的事。

愤怒的感觉直冲我头顶,极端的失望之下,那些我从未想过会说的话冲口而出:“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谈论他们的生死,Sherlock!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其实都还有各自的生活?!他们有的可能养着一条可爱的大狗,有的可能是会在睡前给女儿讲故事的爸爸,有的甚至可能只是比我们当年还小的学生!你这个冰冷、无情的机器!”我的呼吸无比急促,胸口因愤怒而快速起伏。

  说完这些话后,我无力地栽回床上,没有再去看Sherlock。如果他觉得受伤了,那是他应得的。窗外齐柏林飞艇的声音愈发清晰,盖过了Sherlock可能发出的任何声音。

  愤怒消耗了我本就所剩不多的精力,在漫长而冰冷的沉默中,我坠落在了深沉的睡眠里。

  第二天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后,发觉昨晚睡得惊人的好。Sherlock已经走了,那把他曾短暂的坐过的椅子上只留下了一张小小的纸条。我盯着那片空气看了好一会儿,开始后悔自己昨天晚上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话太重了,毫无疑问,Sherlock应该感到受伤了。他小时候眉头紧锁的样子出现在我脑海里,我用手捂住脸。我怎么能这么伤害他?我甚至能够想象他在我睡着后悄悄离开时那种完全无法解读的、古怪而平静的神情,以及一点黯然。那是我印上去的,无论他是否应得。

  我扶着肩翻身下床,拿起那张纸条。那上面留有他龙飞凤舞的字迹。

  “John,你此刻大概在想是否要为你昨晚的言行道歉。在我看来,你完全不必。你的反应是只有最高尚的人才会做出的。虽然我从未欣赏过这一品质——它在战场上毫无用处——但也不得不承认,它所展现出的精神力量让人敬畏。

  “我已启程离开伦敦,返回空军了。我想你很快也要回到西线战场。你会在战场上看到我的飞机的。勿念。SH”

  放下纸条,我站在窗前,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心里像是有什么地方骤然空了。Sherlock回空军了。他将要驾驶他的战机飞跃英吉利海峡出现在西线战场上空,与德军作战,在天空那片连上帝也看不到的地方。此时伦敦上空飞过一整个中队的战机,我凝视着那些庞大的机械和金属冰冷的光泽,默默想着Sherlock会不会就在其中一架里。

  Goodbye,Sherlock。Don’t be……dead。

  原谅我那时愚蠢地认为这将是一场永诀。毕竟,我与Sherlock都是军人,他在“每个人死得都很快”的空军,而我的部队在西线绞肉机一般的战场。重聚这种事,我们都没能力奢望。

  两星期以后,我坐上了返回西线的火车,重又投入到冰冷胶着的战斗中。得知Sherlock在空军以后,我开始有意无意的关注头顶的战场。空军的情况比我们所听说的更为糟糕,整个西线的天空几乎是德国人的天下。每次有我国飞机冒着黑烟从空中一头栽落时,我都在暗暗祈祷不要是Sherl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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